作者:余佩穎/周哲浩/李健華
編輯:陳暢/李墨天
出品:遠川研究所泛財經組
微信公眾號:遠川研究所(ID:caijingyanjiu)
美國學者傅高義(Ezra Vogel)在中國名聲大噪,多半是因為《鄧小平時代》。不過他最早在圈內聲名鵲起,其實是憑借對日本的研究。
1979年,傅高義把他對日本戰(zhàn)后經濟繁榮的思考匯集為《日本第一》一書,不僅在日本引發(fā)大規(guī)模討論,更是大大沖擊了美國人的自信。美國NBC電視臺專門搞了一個76分鐘的專題節(jié)目,標題酸味十足:If Japan Can, Why Can't We ?(如果日本都行,為啥我們不行?)
日本經濟自朝鮮戰(zhàn)爭后迎來高速發(fā)展,一邊是日本的家電、汽車遠銷歐美,普通人工資每年有10%~15%的增長,另外一邊是日本高級管理人員和新進員工的收入差距并不大,可謂貨真價實的“共同富裕”。當時日本人有超過九成自認中產,“一億總中流”的說法應運而生。
但歷史告訴我們:洋人的夸贊信不得,尤其對于東亞國家來說。
傅高義的書出版后,日本便在泡沫之路上遠走越遠。1989年12月,日經指數(shù)創(chuàng)下歷史新高后調頭直下,隨后泡沫崩潰房價腰斬,經濟進入失去二十年。對此傅老師早有準備,在2000年出版了《日本還是第一嗎》一書,里面專門論證了自己當年的判斷沒問題,版稅又賺到手軟。
《日本第一》和《日本還是第一嗎》,Ezra Vogel
日本人曾經倨傲的心氣兒,也在漫長的經濟寒冬里消耗殆盡。2000年之后,《窮忙族》《老后破產》等紀錄片以及《下流社會》之類的暢銷書在日本大火,主題都是一個字:喪。在《窮忙族》這部片子里,有一個扎心的靈魂拷問:為什么我工作這么努力,還是這么窮?
日本的問題并非只出現(xiàn)在日本。依靠出口導向貿易帶動經濟繁榮,通過政府主導的產業(yè)升級實現(xiàn)彎道超車,是東亞國家和地區(qū)戰(zhàn)后崛起的相同密碼。但伴隨“東亞模式”而來的,是資產泡沫、少子化老齡化、債務危機和全面蔓延的社會焦慮,這仿佛成了一道無可避免的詛咒。
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中,韓國民眾在失業(yè)潮下?lián)p失慘重,但財閥卻在不斷固化社會階層,一部《寄生蟲》說盡了底層人民的心酸。1998年,一個臺灣工科博士用“痞子蔡”的筆名寫下小說《第一次親密接觸》,在大陸爆火,也宣告著臺灣地區(qū)“悶世代”的橫空出世。
三年后,入世談判在北京落槌,快遞小哥、流水線工人和謝頂?shù)某绦騿T成為了“中國奇跡”的底色。但在經歷了以“寒門貴子”、“消費降級”、“這輩子不可能打工”為代表的幾輪階層固化大討論后,中國網民利用漢字的博大精深,完美詮釋了年輕一代的不甘與失落——打工人。
從“平成廢宅”的戲謔,到“打工人”的自嘲,到底是時代洪流下一個不起眼的注腳,還是后發(fā)經濟體在歷史進程中的一種宿命?
日本鏡鑒:物欲喪失的世代
1964年夏天,日本女排在本土舉辦的奧運會上擊敗蘇聯(lián)摘得金牌,打破了歐美國家統(tǒng)治世界排壇的格局,比賽收視率居然高達80%。20年后,郎平領銜的中國女排在洛杉磯奧運會奪冠,日本片商Knack還特意制作了動畫片《東洋魔女》,回顧20年前日本女排的高光時刻。
彼時的日本逐漸走出戰(zhàn)后陰霾,在汽車和家電產業(yè)的帶動下,工業(yè)部門開始大量吸收勞動人口。1960年,日本政府提出“收入倍增計劃”,力圖在十年內將國民收入翻番,并在七年后提前完成目標。整個60年代,日本家庭的生活水平急速向歐美靠攏,經濟一片蒸蒸日上。
對日本來說,1964年的奧運會無疑是摘掉戰(zhàn)敗國帽子、重塑國家形象的絕佳機會。為了迎接奧運,日本政府提出六大禮儀規(guī)范,就連進機場也必須穿正裝[4]。奧運催生的大規(guī)?;A設施建設和消費熱潮,也為日本經濟創(chuàng)造了60年代的“奧林匹克景氣”(オリンピック景気)。
日本人民放風箏迎接奧運,1964年
70年代后,日本經濟更是一飛沖天,汽車遠銷歐美,DRAM把英特爾打到破產邊緣。傅高義老師出版《日本第一》的1979年,豐田汽車在美國狂攬200萬銷量,同期美國汽車在日本只賣出1.5萬輛。
經濟繁榮也反映在了彼時日本人意氣風發(fā)的心態(tài)上,日本學者野口悠紀雄曾在《戰(zhàn)后日本經濟史》這樣描述:“當我得知‘黃金時代’這個詞在歐洲意味著過去的榮光時,不禁有種奇妙的感覺,因為對60年代的日本人來說,誰都理所當然地認為,黃金時代是指未來的時代[2]”。
80年代,日本的繁榮到達頂點。人們一邊揮舞著鈔票在街邊打車,一邊把錢投到股票和房產上,資產不斷升值,并成為決定生活和消費方式的重要因素。為了抵擋日本的掃貨軍團,巴黎百貨公司不得不對持日本護照的游客實行限購,漫畫家崛田勝彥的《大媽團》便由此而來。
1989年1月,裕仁天皇逝世,日本邁入“平成”時代。本以為取自《史記》中“內平外成”的年號會是國家繁榮穩(wěn)定的開端,沒想到成為了一道分水嶺,見證了日本的劇烈陣痛。
那年12月29日,日經指數(shù)創(chuàng)下38957點歷史新高。5天后,《日本經濟新聞》綜合20位企業(yè)家的觀點預測:日經指數(shù)會在1990年漲到44000點。結果第二天,東京證交所股價全面走低,拉開了泡沫崩潰序幕[2]。
擁擠瘋狂的東京證券交易所,1987年
此后兩年,日本股市和地價暴跌,大部分日本家庭陷入巨額負資產危機,大批銀行企業(yè)破產倒閉。經此一役,日本國民財富損失高達1500萬億日元,相當于日本3年GDP總和。日本經濟進入“失去的二十年”衰退期。
辜朝明在《大衰退》中將這次危機總結為“資產負債表衰退”:《廣場協(xié)議》簽訂后,為了應對日元升值對出口的沖擊,日本政府通過了著名的《前川計劃》,用擴張性的貨幣政策把經濟結構從出口導向轉為“內循環(huán)”,但央行的四次降息,反而推高了股市和房價。
為抑制資產泡沫,央行反過來四次加息,結果股市樓市雙雙崩盤。最終,高負債導致居民和企業(yè)為了還債拼命存錢,而不是消費或投資,進而引發(fā)經濟衰退。
衰退長久地改變了日本年輕一代的心態(tài),2004年,日本大學生就業(yè)率僅為56%,BBC的紀錄片《Sexless in Japan》里,日本18到34歲的年輕男性中處男率高達43%,另外有64%的人是單身狗?!兜陀鐣返淖髡叽笄把幸恢苯亓水?shù)陌哑匠蓵r代的年輕人定義為:
“物欲和發(fā)跡欲喪失的世代”。
雖然沒有“打工人”這樣的神來之筆,但日本人民創(chuàng)造了一個更加扎心的詞匯——“過勞死(Karoshi)”,與之對應的還有“過勞自殺(Karōjisatsu)”等靈魂詞匯。從1990年到2007年,日本民間組織“Karoshi熱線網絡”每年都會接到400多個求助電話。
地鐵站打盹的日本上班族,2017年
更多人的選擇是徹底躺平,2016年的日劇《逃避可恥但有用》在中日韓同時大熱,完美詮釋了“奮斗不一定成功,不奮斗一定很爽”的人生哲理。
漢江奇跡:流水的總統(tǒng),鐵打的財閥
相比日本人嘴上過勞死實際在躺平,韓國人民一直以東亞地獄模式NO.1著稱。在韓國,也有一個專門的詞匯“Gwarosa”(???)來形容本國的內卷現(xiàn)狀,韓國人年均工作時長一度達到3000小時,足以讓當今國內的福報人汗顏。
2011年11月,韓國一位18歲考生捅死了自己的母親,在房間藏尸8個月,舉國嘩然。后來的調查結果也讓人唏噓不已:在全國70萬考生參加的??贾?,該考生排名4000左右,他向母親慌稱自己排在62名。沒想到母親并不滿意,并勒令他下次必須考第一名。由于擔心母親去學校核查成績,考生痛下殺手。
在韓國,首爾大學、高麗大學、延世大學三所頂級高校被稱為SKY,踏入SKY,就意味著更好的工作機會、人脈資源甚至是婚戀對象。與之對應,三星每年大約會吸引10萬人來應招,但錄取率只有5%。光是三星面試培訓,在韓國就是門大生意。
韓國駐華大使張夏成曾經寫過一本書,名字叫《韓國式資本主義》,但比書名更刺激的是副標題——韓國民眾的吶喊:韓國經濟發(fā)展與我們無關,究竟誰成為受益者?就差直接把“財閥”兩個字懟在后面了。
縱觀韓國經濟史,會發(fā)現(xiàn)如今有如過街老鼠的財閥,其實是韓國走向漢江奇跡,躋身亞洲四小龍的重要功臣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韓國財閥的最大特點,便是與青瓦臺總統(tǒng)府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。
韓國國父李承晚與三星創(chuàng)始人李秉喆的父親是故交,樸正熙與現(xiàn)代集團的創(chuàng)始人鄭周永私交甚篤,剛進監(jiān)獄的李明博,上臺前在現(xiàn)代集團工作了27年。1976年,樸正熙把連續(xù)虧損37年的韓國機械交給了金宇中的大宇集團,而金宇中的父親恰好是樸正熙的恩師。
裙帶關系成了漢江奇跡的底色,依靠政變上臺的樸正熙長期勒令銀行向財閥發(fā)放低息甚至負利率貸款,誰不聽話誰坐牢。拿了貸款的財閥必須擴大生產,完成政府規(guī)定的出口任務,否則貸款就會減少。在這種模式下,整個國家變成了一臺出口創(chuàng)匯機器。
上世紀60到70年代,韓國年均出口復合增速高達45%。一方面,政府需要財閥帶動經濟,但另一方面,財閥也得聽從政府號令——現(xiàn)代集團的鄭周永本不想涉足造船業(yè),但樸正熙笑里藏刀的一句“如果你只是想做些簡單的事,我會表示理解[9]”,嚇得鄭周永直接飛到歐洲找投資。
全斗煥上臺后,打著幫助昂山恐怖事件死者家屬的旗號,號令財閥捐款?,F(xiàn)代和三星都出了15億韓元,第七大財閥釜山國際只捐了5億。之后的一次晚宴上,從釜山趕來的會長因大雪遲到,全斗煥拍案離席,隨即宣布不再向其提供貸款,數(shù)周后,釜山國際因資不抵債宣布破產。
在威權政府的主導下,韓國成為了東亞模式的樣板工程。1988年的漢城奧運會也被視為“讓世界認識韓國”的絕佳機會。申辦階段,輿論幾乎一邊倒的站隊名古屋,后來舉辦權塵埃落定,時任韓國體育部部長李世基難掩自豪:“超級大國沒有做到的,一個發(fā)展中國家做到了,這是多么長國人志氣的事[11]!”
漢城奧運會開幕式,1988年
伴隨奧運會的舉辦,韓國人對未來的信心與憧憬也到達了巔峰。BBC一檔紀錄片中,一位受訪者放出豪言:在20世紀末,每個韓國人都能過上和英國中產階級一樣的生活[4]。但事實是,20世紀末的亞洲金融危機徹底摧毀了這幅欣欣向榮的藍圖。
由于政府長期為財閥提供隱性擔保,財閥往往只看規(guī)模和市占率,不及風險的盲目擴張,如果說三星跨界造車還算可以理解,那么汽車大王起亞搞起家政服務,就難免有些匪夷所思了。這些騷操作的結果,就是居高不下的負債率。
1995年,韓國前30家財閥平均負債率高達428%,而這些債務大多都是外幣。到1997年,韓國外債高達2000億美元,其中短期債務就超過1000億美元,而外匯儲備卻只有300億美元。
當東南亞的危機蔓延到韓國,崩潰變成了時間問題。韓國人民排隊捐金一時成為佳話,但以喪失經濟主導權為代價換取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(IMF)的550億美元貸款,也被韓國媒體拎出來,與朝鮮半島淪為殖民地的“國恥日”做對比。
1998年,韓國每個月就有3000家企業(yè)倒閉,每天都有4200人失去工作,失業(yè)率一度飆升至7%。危機過境,韓國人民損失慘重,而失去了威權政府作為制衡,受了輕傷的大財閥卷土重來,進一步改變了韓國的經濟結構。
在那本《韓國式資本主義》中,張夏成這樣描述財閥與小企業(yè)的關系:韓國的中小企業(yè)與大財閥的關系不是競爭關系,而是在現(xiàn)有的韓國經濟結構下,不可避免地發(fā)展成為大企業(yè)的轉包企業(yè)[7]。他還援引了這樣兩個數(shù)據(jù)對比:美國財富排名前100的富人中,70%是當代創(chuàng)業(yè)者,而韓國75%的富人都是繼承家業(yè)[8]。
如今的韓國,前十大財閥貢獻了超過80%的GDP,卻只提供了5%的就業(yè)。而躋身十大財閥的先決條件,便是進入SKY級別的名校。去年,還原韓國家庭對高考絕望性投入的電視劇《SKY Castle》在韓國大火,最后一集的大結局在韓國狂攬23.8%的收視率,擊敗《請回答1988》創(chuàng)下歷史新高。
《SKY Castle》劇中金句,2019年
延世大學社會學專業(yè)出身的奉俊昊,用一部《寄生蟲》把韓國人民的貧富差距展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:富人住山頂配有落地窗的別墅,窮人只能蹲在半地下室,窗戶還會沾上流浪漢的尿漬?!都~約時報》對這部電影的評價是“嚴肅、厚重、優(yōu)雅”。
有意思的是,《寄生蟲》折桂奧斯卡最佳影片,發(fā)表獲獎感言的卻不是導演奉俊昊,而是一位身材不高、略微發(fā)福、頂著一頭紅發(fā)的女子。她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來到麥克風前,用一口流利的英文贊美了奉俊昊,感謝了支持電影的影迷,以及她的弟弟。
這個女人名叫李美敬,是《寄生蟲》背后的投資方CJ集團的副總裁,她的弟弟叫李在閑,是CJ集團的CEO,姐弟倆聯(lián)手掌控著價值41億美元的娛樂帝國。他們是三星創(chuàng)始人李秉喆的孫子和孫女。
彼岸彼時:誰偷走了臺灣的薪水
一個人的成功,需要考慮歷史的進程,但一個人的落寞,有時也是歷史的進程。
生于1965年的日本作家金子由紀子,在《不被理想束縛的生活》一書中這樣描繪:“我們的青春留在了昭和中后期的日本,那是一個芝麻開花節(jié)節(jié)高的年代。日本經濟在那個年代一路向上,人口增加,都市擴大,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也日益提高……”
也正如野口悠紀雄當年對歐洲“黃金時代”的調笑,在經濟蒸蒸日上、處處高樓平地起的年代里,人們沒有理由去想象未來的生活會比當下更糟糕。而當經濟增長放緩,貧富差距拉大,“充滿希望的未來”成為了奢侈品,打工人應運而生。
2016年,TVBS拍了一部名為《誰偷走了臺灣薪水》的紀錄片,片中同為企劃崗位的父女二人,父親30歲時就拿到了3萬8新臺幣的薪水,三十年過去,30歲的女兒月薪是3萬9新臺幣,漲勢喜人。而當輿論批評這一代人“不敢吃苦”時,女兒的話一針見血:“恐怕是我們連吃苦的機會都沒有吧”。
在“東亞模式”的語境下,東亞經濟體高度依賴出口貿易,受經濟危機的沖擊也更為嚴重,隨之產生的,是更加懸殊的心理落差。
臺灣的經濟騰飛與日本非常類似:從60年代的紡織工業(yè)、70年代的化工業(yè)“十大建設”,到80年代以臺積電為代表的高新科技產業(yè),在“勞動-資本-技術”的無縫銜接中,臺灣經濟在這三十年里刷出了平均高達9.4%的增速,島內建設一派火熱。
《廣場協(xié)議》簽訂后,臺幣也邁入瘋狂升值階段,1987年的外匯管制放開進一步推波助瀾,大筆熱錢奔向股市與樓市。
80年代的尾聲,臺灣股市上演了一出5年25倍的指數(shù)狂飆,狂熱時期,寺院僧人都忍不住染指凡塵,開始炒股,“勞動保險署”、“公共住房署”這些政府部門,更是到了下午股市收盤才開始辦公[1]。
伴隨股市長牛,臺北房價也刷出了一波4年5倍的矚目行情,1989年6月,臺北民眾發(fā)起了抗議高房價的“無殼蝸?!庇涡谢顒?,超過5萬人傾巢出動,出現(xiàn)了萬人夜宿忠孝東路的壯觀景象。
“無殼蝸牛”游行,1989年
1990年,出于日本經濟崩盤、臺幣停止升值、海灣戰(zhàn)爭等外部原因,加之最大地下錢莊鴻源的倒閉,內憂外患下臺灣股市傾瀉而下,上演了一場8個月跌去1萬點的行為藝術。但臺灣經濟卻在1992年殺了個回馬槍,人均GDP破一萬美元,成功跨過“中等收入陷阱”。
真正改變臺灣經濟的,則是兩次金融危機:1998年,受亞洲金融危機影響,重倉亞洲的臺灣全年貿易總額降幅達到8.9%,是過去40年里最嚴重的貿易衰退。2008年,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機再度重擊臺灣,曾經輝煌無比的DRAM和面板兩大“兩兆”產業(yè)接連受挫。
隨著大陸密集出臺液晶面板行業(yè)扶持政策,并調動上千億的資金押注京東方,臺資面板廠如今已徹底淪為三流。而在DRAM領域,美韓的三星、海力士、鎂光,合計占據(jù)市場近95%的份額,幾乎已經沒有臺灣企業(yè)什么事了。金融危機后,經濟的蛋糕非但沒做大,反而還被切走了好幾塊。
臺灣地區(qū)居民抗議高房價,2019年
2012年,臺灣《30》雜志發(fā)布了一組調查數(shù)據(jù),臺灣30歲左右的年輕人中,占比首位的人生理想,是當小店店長。
“小確幸”自然也是一種精彩的活法,臺灣的購買力平價(即PPP)位居四小龍之首,高達5.7萬美元。23800新臺幣(約5500元人民幣)的基本薪酬,加之長期處于低位的通脹水平,使得島內服務業(yè)價格非常低廉。大陸游客的各種游記里,“臺灣物價低”幾乎是共識。
但如果縱觀整個臺灣經濟,會發(fā)現(xiàn)“小確幸”的基礎,實際上是重工業(yè)與科技企業(yè)打下的基業(yè),能夠給社會持續(xù)提供稅收、福利和就業(yè)。但隨著臺灣在面板、手機等優(yōu)勢行業(yè)挨個被擊敗,互聯(lián)網和新能源等新興行業(yè)里的全面缺位,“小確幸”能夠維持多久,要打一個問號。
而在生育率新低、資產泡沫、貧富差距等諸多議題中,寶島也幾乎一個沒落下。2018年,臺灣地區(qū)以1.13的生育率坐穩(wěn)東亞墊底。而在人口密度只有東京和首爾一半的臺北,房價收入比卻達到32.23,超過首爾的20.67和東京的13.39。也難怪臺灣名嘴在節(jié)目里熱議:明星只有在大陸拍戲,才能回臺灣買豪宅。
早在2010年,臺當局為了鼓勵大家生育,決定用一百萬新臺幣獎金征集一條宣傳標語,最終獲獎的是一句“孩子,是我們最好的傳家寶”。大獎得主是當時32歲的臺中市單身女子張芝菁,接受《聯(lián)合報》采訪談及獲獎感受,張芝菁說,“我不敢生孩子,怕養(yǎng)不起。”
在臺灣,經歷過經濟高速增長、年齡60歲往上的居民往往被稱作“銀世代”,而成長于經濟增速放緩時期的年輕人則被叫做“悶世代”。2009年,“銀世代”的代表人物郭臺銘痛批“悶世代”后生缺乏奮斗精神:“臺灣有很多年輕人,以開咖啡廳為滿足,這樣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議?!?/p>
8年之后,在國務院舉辦的“中國發(fā)展高層論壇2017”上,郭臺銘居然調轉槍口,痛批大陸的大學生“沒有實干精神,不愿意進工廠、上流水線”。那會兒的富士康正被大陸日益上漲的勞動力成本所困擾。演講結束后,郭董問了在場的工信部部長苗玗一個靈魂問題[28]:
“苗部長,請問有什么政策可以讓大學生下工廠?”
此岸此刻:東亞模式的宿命
20世紀80年代,西方世界對東亞經濟騰飛的解讀仍以新自由主義為底色,日本政府對此頗有微詞。作為世界銀行第二大股東,日本豪擲120萬美元,請世行專家研究日本模式成功的原因。
1993年,世行出版了針對東亞后發(fā)經濟體的研究報告,研究對象涵蓋日本在內的八個國家和地區(qū),報告標題叫《東亞奇跡》,算是扭扭捏捏的承認了“政府主導經濟轉型”的益處[1]。
報告發(fā)表一年后,美國經濟學家保羅·克魯格曼(Paul Krugman)在《外交雜志》上潑了一盆冷水,稱日本并非“經濟奇跡的典型”,而亞洲四小虎更是“紙老虎”,與50年代的蘇聯(lián)無異。
"亞洲的繁榮是高投入創(chuàng)造的數(shù)量增長,而非效率提升,建立于浮沙之上,遲早會幻滅[2] 。"
1997年,亞洲用一場劇烈的危機和灰飛煙滅的財富驗證了克魯格曼的預言,世界銀行適時出版了一份新報告,題為《東亞奇跡的反思》??唆敻衤鼊t再度出擊,稱亞洲的增長“主要來自汗水,而非靈感?!?/p>
世界銀行曾總結過東亞奇跡的共性——強勢政府主導型的經濟體制;出口導向型的外向經濟發(fā)展戰(zhàn)略;以銀行為主的間接融資方式;儒家文化為特征的社會文化;發(fā)揮后發(fā)優(yōu)勢,實現(xiàn)高速經濟增長。而縱觀東亞幾個主要經濟體,會發(fā)現(xiàn)它們大多都有兩個明顯的“經濟增速換擋”。
比如日本:
比如韓國:
比如臺灣地區(qū):
戰(zhàn)后百廢待興、經濟高速增長時,全體民眾享受了收入的上升、低廉的資產價格、日新月異的基建和節(jié)節(jié)高升的國際地位。而每一次的增速換擋,往往都意味著無可避免的資產泡沫、逐漸拉大的貧富差距,和難以提振的生育率。在這種背景下,“打工人”橫空出世。
一代人享受發(fā)展的紅利,一代人承受換擋的陣痛。前一代人的汗水換來了奇跡與財富,后一代人的勤勞卻沒有同等的價值,這也許是“東亞模式”的一種宿命。
1994年,克魯格曼在研究日本經濟時曾夸過中國,稱“中國只要生產率水平達到西方的一部分,就會成為一個重要的經濟強國”。他樂觀的預計,到2010年,中國的GDP將達到美國的82%。表面上看,中國的千禧一代(1985年~1995年出生的人)將充分受益。
福利房、鐵飯碗、包分配,是千禧一代依稀的記憶,而筒子樓、蜂窩煤、玉米面也只是父母飯桌上的談資。2003年楊利偉在太空展示的中國國旗;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踏夜前行的禮花大腳??;2012年報道中國對全球經濟貢獻率超30%的新聞聯(lián)播,這是千禧一代的集體回憶。
當他們走向社會,迎接他們的有前所未有的經濟繁榮、煥然一新的城市建設、日益提高的國際地位以及大量“即時滿足”的互聯(lián)網服務;但也有望而生畏的房價、全面蔓延的財富焦慮、資本家的有毒雞湯、先富人群的凡爾賽式炫耀,以及996和福報的無奈戲謔。
所以所謂的“打工人”,不過是在收入增長難以匹配資產價格漲幅之下,工薪階層的一種無力自嘲罷了。
尾聲:想做廢物而不得的時代
今年10月,人類學家項飆接受專訪時談及今年的熱門詞匯“內卷”,指出:“現(xiàn)在內卷的一個很重要的機制,就是沒有退出的機制,不允許你退出?!?/p>
項飆進一步解釋道:“所謂內卷性,不僅僅是說競爭激烈不激烈的問題,而是說白競爭,明明知道最后的收獲也沒有什么,大家還是要競爭……如果你退出競爭的話,你有道德壓力”,“因為整個社會的穩(wěn)定,整個社會的所謂發(fā)達都是靠這種白熱化的競爭維系起來的?!?/p>
一個健康的社會,自然應該鼓勵努力、勤奮、拼搏的品質。但一個包容的社會,是否也應當允許一個人選擇平凡、平庸甚至看起來碌碌無為的一生?
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。2003年,西安長安區(qū)文科狀元、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(yè)生陸步軒擺攤豬肉,引起軒然大波。等到11年后陸步軒靠賣豬肉身價過億了,才敢回到學校演講,但面對學弟學妹們他還是像在批斗大會上做檢討:“我給母校丟了臉、抹了黑,我是反面教材?!?/p>
15年后,陸步軒的北大學妹李雪琴回應網友:“念了北大,就不能當廢物了嗎?”這似乎讓人看到了一絲“多元化”的希望。但坦白講這種話聽聽就得了,不信你上網查查李雪琴的旗下公司,或者看看李雪琴的直播賣貨,就知道這種話用東北話來形容就是:可拉倒吧。
魯迅先生曾將中國歷史分為“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”和“暫時做穩(wěn)了奴隸的時代”。按照這種角度,以后年輕人應該會被分為“有資格做廢物的人”和“想做廢物而不得的人”。
對于后者,“打工人”就是我們的宿命,早點想清楚去搬磚,就能早點兒還得清這個月的花唄。
全文完。感謝您的耐心閱讀。
參考資料:
[1] 低欲望社會,大前研一
[2] 戰(zhàn)后日本經濟史,野口悠紀雄
[3] 下一個十年,消費崩盤的年代,松田久一
[4] 1964東京奧運會:留下傳說的一次奧運會,新世紀周刊
[5] 欲望經濟史,NHK
[6] Sexlessin Japan,BBC
[7] 三星職位成“香餑餑”韓國學生競相趕考,路透社
[8] 從亞洲“四小龍”興衰看中國轉型方向,長江證券
[9] 韓國財閥經濟對中國的啟示(二),虎嗅
[10] Seoul1988: Real life in the land of miracles,Simon Winchester
[11] 夏季奧運史話,樊渝杰
[12] 漢城奧運:國家的拐點展現(xiàn)經濟成就和文明,鳳凰網
[13] 韓國式資本主義,張夏成
[14] 韓美創(chuàng)業(yè)投資24:71,東亞日報
[15] 裙帶資本主義,康燦雄
[16] 臺灣股瘋:1986-1990,網易新聞
[17] 臺灣年輕人被寵壞了,新華網
[18] 若老人搞創(chuàng)新,臺灣就沒希望,中時新聞網
[19] 臺灣百萬標語女得主:結婚也不敢生,聯(lián)合早報
[20] 臺灣經濟發(fā)展通論,李非
[21] The East Asian Miracle : economic growth and public policy, World Bank
[22] The Myth of Asia's Miracle, Paul Krugman
[23] 克魯格曼:五年內中國經濟會遇上“大麻煩”,國際金融報
[24] 從躺贏的60后到負重的00后,中國人口紅利已發(fā)生巨變,高利民
[25] 王石口述歷史:聽聽朱镕基總理當年怎么談房地產,封面
[26] Millennial Myths and Realities: Full Report, Ipsos MORI Thinks
[27] 2017四地華人青年翻轉力大調查,遠見雜志
[28] 郭臺銘霸業(yè),楊艾俐
[29] 人類學家項飆談內卷,澎湃新聞